「我們的身體就是在使用工具的適應中逐漸形成的產物。透過工具,我們決定自身的設計,工具中介了人與自然之間的交換。關於人類生存的這個條件,可以透過兩個彼此矛盾的方式加以顯示,第一種方式是端詳工具本身⋯⋯ 我們的腦和我們的其他的產物正驅策我們朝向一條特定的歷史道路:越演越烈的科技支配;換言之,我們對自然建立起一種異化的關係。⋯⋯我們既認為那是不可避免的人生,同時又認為那是科技的必然。此一邏輯導致了機械及其產品的優越性,相形之下身體顯得陳舊過時。二是關注勞動本身⋯⋯從工具返回身體。」 《猿𤠣,賽伯格與女人》,唐諾.哈諾威 二十七歲了,已經成為了那些從前覺得離自己很遠的大人。
生日那天什麼特別事都沒做,有朋友從澳門來找我,我們仨一起去吃了個午餐。我的好朋友都有孩子了,我還記得小時跟她幻想,長大後我們會成為怎樣的大人呢?光幻想是很過癮的,因為樂觀的我都只想到美好的事情,雖然不知會發生什麼但隱約覺得都是好人好事。從這個角度來說,我們想要的未來都已經發生了。 比起十七歲時的我,二十七歲的堅強多了,希望三十七歲的我是氣定神閒的,但也期待到時候的她可以讓我喜出望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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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搭捷運去牯嶺街看戲,都是從中正紀念堂二號出口出來,走到羅斯福路上。我知道那個捷運出口叫「南門市場」,要轉彎往南昌路、牯嶺街的方向去,也必須經過南門市場的騎樓,但我從沒走進過這市場。當然也不會想到有天會為這個地方做一齣戲。然而事情就這樣成了。 某一版的文本其中一段,我沒有創作任何東西。整段是來自站在這裡兩天,偷抄到她們的對話後,剪貼拼湊出來的。不過這段最後沒有用上就是了。 這裡有我們做的民國58年到2017年的新聞,但右上的道歉啟事原本就在這裡,不是我們做的(我們只是偷偷跟它融為一體XD)。 要為它寫一個文本真不是易事,最慚愧的是即使從小我知道水上街市、紅街市、祐漢街市,但走進去也沒多少次。我對市場沒什麼記憶,也沒有別人所說的懷舊感情。從七月開始知道要為這戲寫文本開始,就開始大量閱讀這市場資料、在附近一帶食物的歷史與記憶、找所有我所找得到的新聞和報導,最無助之時甚至根據南門市場的百年歷史,逐年翻查1905年到2017年的台灣大事記,試著譜寫一個南門市場老店家族的歷史。 事情總是沒那麼難也沒那麼易。記得文本出來後,我們主創三人先自己唸讀了一段,再進去試走。真是災難。反正那天以後,整個文本推倒重來。每天拿著memo紙在南門市場偷聽抄錄客人和店家的對話,計算從一個點到一個點需要的時間和距離,感受每個點可以承受多少文字(以文本來就是寫多少張memo紙的量),整棟大樓不同位置的空間感、時間感、文字適易的疏密程度、文字格式之類⋯⋯其實直到演出前我不確定這樣真的可以嗎。 然後總算寫完也走完了。有人覺得好,有人覺得不好。但當連續好多天從一點到七點坐在演出終點,聽著每個觀眾的反應和回饋時,說真的到後來也頗麻木。我知道它還有很多地方可以做得更好,但這次我盡力了,目前為止它就是這樣。但我還是很確定,下次我會做得更好。 這樣就結束今年的四個劇本了。記得八月在藝穗節首演後,我跟一位前輩朋友說要做這種戲,很是畏懼,那時很怕隔天就要演出了,下雨要怎麼辦。他聽罷回答我說:「下雨是上天給你的戲最好的禮物!這就是最好的一刻,環境不會每天為了你而一樣!」我聽得出來他話中帶著興奮。那話也真的救了那時惶恐不已的我。 這次走市場也遇上了驚喜。台灣硬推殺人的《勞基法》修改條例,政府又一意孤行,甚至說低薪不要緊因為是做「功德」。那幾天有文化行動者把行政院的路牌、公車站牌、捷運路標都改成「功德院」,沒機會見證那些可愛又誠實的路標,但演到第七天(也就是我坐在南門市場對面的街邊坐到第N天)時,有個小伙子騎著機車停在我面前,拿出一個板子和鐵線,把說謊的總統繞在交通燈上。我走過去拍照和偷看,還跟他交換了一個讚的手勢。市場外有戲,有人決定要為城市加戲。可惜我坐了一天等到結束,都沒有觀眾看到這加碼的戲。隔天不知誰就把它拆了。 早知道隔天就被拆我就帶回家好了 今天又去南門買伴手禮回澳門,跟店家聊起拆遷。店家說確定兩年後的農曆新年過後就要搬了,但中繼點還沒找到,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萬大線會蓋好,什麼時候會再回來。等他們要離開時我還會在台灣嗎?等他們再回來的時候,他們會是什麼模樣,到時的我又會是怎樣的呢。在一個城市久了,看著它變幻接受它的變幻原是永恆,想著想著總覺得自己怎麼一直被固定在某個點上,離不去又回不來。
「我是什麼,我們擁有什麼樣的時代。」
在2014年南方週末的新春特刊,編輯在編者的話裡,劈頭就是這麼一句。那期南方週末以「我是」為綱,找了十七位來自各行各業、顯赫或默默無聞的人,寫下了十七個「我是」。我還記得當時最深受感動的是由編務助理唐敏寫的《我是編務助理,我就這麼聽著》。在這樣一份當時還是以「不聽話」聞名,動軏就報導強拆、貪污、暴政的報刊中,誰都不會輕看那群以命搏文、深入陣地的記者和編輯,也知道這種價值是由這群人一手撐起的。然而,書寫自己「每天的工作是送版、接電話和拆信⋯⋯每天都有新的電話打進來,14年來我接到的電話超過1萬通,信件也是數以千計」的唐敏也同樣、甚至更讓我記住了,是啊,我們都很易忘記,在強勁威武的記者出發前,前提是要有個唐敏先接聽那通電話。 當然我不是自比唐敏,在她面前我弱到地底去了,但今天半夜校對《劇場.閱讀》的文章時,還是不禁一直想到聽電話的唐敏,想到種種美好事情得以發生、得以留存的因果。當我從一個關鍵字出發,找到一段來自民國六十六年的引文,前推後算猜想某刊物的創刊時間;又或從另一個關鍵字出發,從某劇團的宣傳文字中,找到他們把一場地的成立,稱為與另一演出的「同年二月」,以再次確定場地落成的時間;甚至從可能真有十年沒人上的QOOS討論區,找到當年網民七嘴八舌說的「下個月演出」,再從發帖日期找出演出年月日(這絕對比書面資料真實)時,有很多感覺在我心裡來來回回,但把它說出口實在太造作了,只是,我想說,我真的感受到文字的神聖。你從來沒有想過,當日隨手留下的一句感言,十幾年後可以透露出這麼多線索,你也絕對不會猜想到只是順手留下的1994年怎樣怎樣,而不是寫本年度怎樣怎樣,幾十年後會有個人因為這樣微小的一個動作,就是這樣微小的一個動作,得到她找了半天的啟示,一組神聖的密碼。 校對就是一個這樣的過程。其實說實在的,說起校對,我總是覺得自己十分業餘、十分不滯,但不知不覺做著做著這工作也兩年半快三年了。不知從何時開始,我開始把這工作想像成透過文字,在時日裡丟接線索、也留下儘量準確線索的任務,我在很多舊資料中找出那些來自好久以前的禮物,它們可能是準確的、可能不,如果它是不準確的也沒有關係,就像前幾天查到的維基百科的資料原來是有誤的也不要緊,因為來到我這邊,我有機會給它們新的開始,我可以把維基百科的資料改過來。雖然不像《里斯本圍城史》中的校對員那樣有野心改變歷史,但光是穿越時空的丟接線索,或者是讓手裡也滿好的文章變得更好,這件事就讓我覺得很浪漫、很快樂、很滿足(但有些很爛的文校著也十級痛苦)。 另一件事是那些好像必須十分計較的對與錯。有時其實我也會覺得,什麼錯字別字病句壞句也真是沒什麼所謂,文字在被創造之時,必然也為後人留下了錯誤的空間,意義可以出錯,才得以被再使用和擴展。想想好像也不是,有些錯得真是太沒創意/誠意了,所以應該只是我想得太多,想得太浪漫。 錯字的錯與網路的錯我又好像不是同一件事,網路幫我做了很多事情,拜它所賜我找到了許多資料。所以有時我想,再去計較網路的「不準確」有意義嗎?我們心裡都知道,不只是自己,大家都是,今天誰要找資料時,不是先去Google?如果它就是這麼有用,我們也真是這麼受惠,怎能再那樣自命清高,邊用邊唾罵網路?我們是不是該去找出與它相處的辦法,它最有效、最準確的方式,而不是不假思索就把它貶為低紙本書籍一等的存在?雖然經驗告訴我,認真翻查至少五到十個網頁,交叉比對,如果裡頭的記載都是一樣的,就很少會出錯了。但如果有天網路世界裡頭全都錯了,而且錯成一樣的,也不是說就要把這錯延續下去,但這個錯一定十分有意思,一定不只是個尋常的錯,一定是錯了比對了更加有故事,我相信是這樣的。所以有時我也分不清,我是比較珍惜與在乎那些錯的事、錯的字,還是對的那些。 然後是寫作。雖然無時無刻不是在想劇本、新的文章或其他東西,但心裡總是有好多無法訴諸言詞的事情,腦袋總是跑得比文字更亂更快,常常想了三四五天,最後還是不管是我的鍵盤還是紙張都只有一片慘白。我非常確定我有很多事情想寫,而且由我來寫應該還算是件還不錯的事情,但就是沒東西寫,寫不出。寫得出的時候往往比寫不出的時候少,寫得出的時候又寫得很爛。為書寫焦慮沮喪的時候,打開別人寫的文章好好校對、逐字細讀,也真是一種安慰。有些文字,可能連作者自己重讀它們的次數都很少吧,讀者應該也只會讀一次,剛好我在這位置、這時間遇上它了,就當是彼此安慰,一起走一段吧,文字值得被好好珍惜。值得到連幾時要用逗號句號分隔開來,都有人為它計較。用這種方法想,也會覺得如果我今天如果寫出來的東西會很爛,不寫了是件好事。就像今天,開會後覺得自己的劇本真的很差,所以半夜沒睡,就這樣默默地讀著別人寫的稿。也是慶幸原來即使我討厭自己的文字,但如果是別人寫的,如果寫得還不錯、還算有意義的,我還是珍而重之的,想讓它成為留給以後更好的禮物。 誰都說要寫要寫,但在文字生產極度泛濫,作者與讀者都心力交瘁的今天,為了那些真正值得被書寫、被珍惜的事情,我是覺得不寫也無妨,而且它是有意義的。就算在網路世界,資源也不是無盡的,何不把它們留給更好的文字。雖然有時會分不清楚,到底不寫了是出自這高尚的使命,還是純粹的懶,還是怎樣。 圖文不符,但未嘗不可。
在姐姐的婚禮,回到離開了將近十年的地方。說來奇怪,我已經走了一圈,改變後又改變了,但那木質的禮拜堂、走廊、辦公室、位處視角中央的十字架全都一樣,連牧師講道的語氣、他的抑揚頓挫全都一樣,三一頌、聖詩、祈禱文,都像昨天才唸頌過的模樣。聲音、座椅的質感與氣味從未改變,但在眾人低頭默禱時,我偷偷張眼,觀看一個個虔誠的頭殻頂,還有不信教的親人在禱告環節中,既徨然又渴望投入、那些不知所措的目光,我好想跳進什麼時光機,好讓我也能回到六七八年前的時間,好讓我也能在宗教中感動落淚,好讓我能衷心相信天國的應許,或者拿出筆記簿抄寫什麼筆記,把一切緊緊記住,然後相信人間的天堂就在這裡。然而,就在我越渴望投入,卻越聽見自己內心那陣很清晰的聲音,回不去了,垂手可得的單純和美好就躺在面前,我卻再也無法伸手觸及它了。 我已經與過去的世界徹底決裂了。過去,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光,我曾在這裡得到過數不盡的善意和陪伴,我可以開口閉口都是聖經的經文,每分鐘都跟上帝談話,我也曾天真無邪地相信生命的計劃和美好,卻就在昨天,就在我闊別已久,與多年前的好友重新對話時,宣告「我不會再考慮回到教會了」,表達過誠心的感謝,再直接地道出自己的決裂後,我內心的重擔終於卸下了。用情太深的人不擅長道別,儘管行動上我早已離開,就是差那樣的一句話。這話真難開口,尤其是坦承的對象,是對自己曾經十分重要的人。 回澳這一趟當然很為姐姐開心,她終於得到她該得的幸福與自由了,有些快樂與幸福不是屬於我的,它降臨到比我善良而正直的人身上,也是很公平的。回台後不知為什麼很想哭,好不容易回到家後,我一直躺在床上,不吃不喝,就安靜地流淚,看天漸漸變暗。我想了種種能與不能,如果這樣,或是那樣。想著我認同的什麼,不認同的什麼,能不能誠實而勇敢,以後,前面還會有很多計算和險路,如果我誠實又勇敢,是不是就能保護一些值得捍衛的人。童童說爐說,「我們的靈魂選擇了比較困難的人生。」如是,我的靈魂她終於開口與我說話了,雖然在行動上她早就做了決定,但就在昨天,我終於聽到了,她對我說她選擇了另一條道路,不是能或不能,而是她選擇了。既然她已決定,我也沒什麼好逃避。其實這正是四五年前我默默祈願過的,想想我是個很幸運的人,祈願過的事情好像都會發生,儘管它們有時是會以特別艱難的方式,儘管有時我會忘記了是我自己決定要捨易行難的,儘管有時我會抱怨。 說到這裡,真很羨慕那些能好好自己的想法和情緒寫下來的人,坦蕩需要底氣。說著說著天又黑了。 如果讓你選,你會選擇明察還是暗訪?
聽到我的問題後,G頓了一會,然後拿起手機說,稍待,我Google一下,天,這成語我懂,但拆開其實是什麼意思?我吃了一根熱狗,不說話,待她自己去搜索,其實我也不算太知道,有些問題開口時,只貪圖意境夠優美。老實說我不太在乎她的答案,本來就沒有要她回答的意思。啊,一開始寫時都渴望別人來暗訪的,在社交媒體上承受了太多善意的關注了吧。因為是善意的所以更有壓力了。是啊,但久了你是不是也曾渴望自己能被別人明察。明察什麼?你是在暗示自己藏得太深還是太淺,呵,但其實,你又何曾把心底裡那些不吐不快的話,誠實以告? 吃薯條吧,別再糾結在文字遊戲裡了。還有那種自己跟自己對話的遊戲。 我親愛的部落格,最近我有不少困擾,但我不會告訴你。也不是因為我不把你視為珍貴,而是真正不吐不快的那些話,我連把它寫在紙上都不敢,深怕有天被人發現什麼蛛絲馬跡。寫作就要有赤裸自己的準備,我老師說過,聽到那句話時我一陣哆嗦。我猜這就是我寫不好散文、小說和詩歌的原因,赤裸自己的尺度很難抓準。 於是極力隱匿的一切都成為了夢。真是庸俗。但夢的感覺如此真實,以致醒來後難免落入一種很虛的虛空,因為太虛了所以連陳述都是枉然。那另一頭的現實裡有不同場景,都大同小異,在那裡我會忘記我在這頭牢牢銘記的「腳踏實地」的座右銘,那邊的我充滿不確定,不怕跌倒,我的心又動起來了,甚至暗自期待來吧我做好心理準備了就算要狠狠跌一跤也在所不辭。 要是你明察,你會同意我的暗訪嗎?夢從來不會同意意識的醒來,意識卻相反,總是留戀那些她從不能流連的地方(G:怕忘返?)I'm not sure. I guess so. 偶然看見朋友在2009年寫的向教會宣戰的文章,也標籤了我。2009年,真不可思議。那時我才十八歲,我還記得發生了什麼,但記憶卻很模糊,那系列文章寫得相當犀利,我當時有沒有一一看完?
不管那時我有沒有仔細讀完,但可以肯定的是,八年後的今天,重讀他的文章,感受比當時強烈很多。甚至讓我想起從小我媽騙我,說我是三姐弟之中出生之時最長的(沒錯,她的嬰兒是用長短計算的),所以長這麼矮是我後天的錯了,直至四年前我偶然發現自己的針簿,才發現那是個說了廿年的謊(哼,所以不能怪我全家最矮了吧,我出生就短)。扯遠了,但那感覺一模一樣。一種過去歲月曾經天動地搖的感覺,強風來過捲起過什麼,我現在才發現風雨來過。啊!原來是這樣。我很驚訝,我的小屋是這樣倒塌的,住進新家太久的我,完全忘記了這一段。 他是我在教會的好友,比我大兩三年,從我們相熟到2009年,都至少有四年了(確實就不記得了)。那時他去了七八年教會後,忽然對教會(正確來說是澳門宣道堂)充滿困惑,然後他失蹤了。大家都很擔心,用盡方法找他,他都不理,不接電話、不回訊息。一個禮拜後,他在臉書寫下了對自己失蹤的回應,問了一堆問題,如:宣道堂為什麼不論狀況,都要勸教友留在澳門升學?為什麼我們要為明星信主感恩,用名人來辦佈道會?為什麼以傳福音為目的的營會(他們後來喚這作生活營),一方面要裝作沒有在傳福音,另一方面,政府為什麼要給我們錢去傳揚自己的信仰?牧師憑什麼代表我們教會,在行政長官選舉中投崔世安一票?為什麼教會總教不分青紅皂白地愛國?澳門宣道堂真是三自教會嗎?等等。 在此時此地回顧以上問題,都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論點了,甚至覺得他居然要花這麼大的篇幅,去論證這麼簡單的道理,真是難以置信。但那時,這一系列文章出現,以及他不停要求與傳道人對話(全程錄音,把對話在網上公佈)的行動,掀起了好大、好大的風波。那時我對信仰也不是沒有疑惑,自我步上教會樓梯,跟第一個遇見的人說:「唔該,我想返教會。」後,我就無法理解為何教會這樣層級分明,為什麼一定要先去活動、然後外展、然後團契、然後崇拜、詩班,這些次序是誰訂的?雖然我很疑惑,還因為教會放棄過兩段感情,忽視自己性向的疑惑,還對著跟我出櫃的朋友,說了現在想來很傷人的話。雖然我早就認清了自己絕對進不了天國,但還在奢求的階段吧。或許教會當時還正在給我什麼東西,我放不了手。總之,我記得教會裡絕大多數人都開始很討厭他,我沒有討厭他,他還是我的好朋友,我們開始不在教會碰面。但現在我後悔的是,當年我沒想到、也沒有能力、沒有那個智慧去充份理解他,甚至以更強硬的姿態站出來,上前捍衛他。 那是段多麼孤軍作戰的時刻,我的好友,曾經孤注一擲,放棄了他多年以來的教會、辛辛苦苦爬上的某個位置(我相信,直至現在,教會仍然是那麼層級分明)、放棄絕大多數朝夕相對的朋友、敬重的前輩。 這樣向一個體制苦苦逼問,如果放在幾百年前,他很可能會因此而死的。 我很內疚當時沒有為他做更多。 * 這段日子一口氣看完了Atwood的三本小說(《盲眼剌客》、《雙面葛蕾絲》、《使女的故事》),又看了幾集由《使女》改編的劇集,又和室友聊到人權律師及劉曉波,還有今天看《小丑不流淚》看到淚流滿臉,看多少難免對世界萬念俱灰。有時,在陽台欄桿以微妙平衡之姿坐著時,心裡會有一把聲音,她想推我下去:「就這樣向後躺下吧,一切就結束了」。 死後天堂?我不知有沒有,現在我想,就算有,我應該也去不了了。但在死後的地獄來臨以前,是否我們要先出辦法,去面對人間的地獄。它到處都是,而生活卻要我們視而不見。而我們大部分人的人生目標,是不是只是在想辦法,讓自己可以活在地獄與地獄的縫隙中,這樣可以說服自己:我很快樂,是這樣嗎? 「人類最大的墮落就是從無知到知。」從欄桿往後躺這個選項充滿誘惑。每次落地,返回日常生活時,我都像摺叠一張小紙條一樣,把這念頭放在口袋,從不丟掉,心想可能哪天用得上。這是我的秘密。 但我還是祈求除了天堂和地獄以外,還有什麼別的地方,可以讓我死後待著。很多個夜裡,我暗自與神談判:神啊,我雖不是義人,進不了你的國和你的義,但我內心有愛,還有愛,如果必要為那種觸動放下一個定義。我緊記祢的教誨,我真誠地渴望他人幸福: 「靈裏貧窮的人有福了,因為天國是屬於他們的。 哀慟的人有福了,因為他們必得安慰。 溫柔的人有福了,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。 飢渴慕義的人有福了,因為他們必得飽足。 憐恤人的人有福了,因為他們必蒙憐恤。 清心的人有福了,因為他們必得見神。 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,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。 為義受逼迫的人有福了,因為天國是屬於他們的。 人若因我侮辱你們、逼迫你們、揑造各樣壞話毀謗你們,你們就有福了,應當歡喜快樂,因為你們在天上的賞賜是大的。在你們以前的先知,人也是這樣逼迫他們。」 沒有永生真沒關係,至少不要丟我進大火吧。想著沒完沒了的審判、懲罰,又或者是另一個體制,但也是沒完沒了的業,也很累,但虛無比較好嗎?然後我就分不清到底我比較渴望這世界有神還是無神,正確來說,是我的心中到底要不要有神。 和平東路一家織品店要結束營業了。一直以來都滿喜歡這家店的,它賣各種編織物(雖然看來應該不是手工而是機織的)、地毯、燈罩、陶瓷之類,每次經過我都會進去繞一圈,雖然買不起,但看看摸摸漂亮的東西總是好的。結束營業前它祭出特賣,全場五折起跳,我帶著種「終於買得起了」的心情,進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部看了一趟,最後在地下室看到一幅在半透明尼龍上,有鎖鏈綉織出印尼風大花的布料,想了半天,覺得它真的太美了,買了也不知道可以拿來做什麼,而且半價後也是不便宜,便不捨地放下它走了。
心情相當矛盾。一方面,我為了自己(難得)戰勝了購買的慾望而自豪,但同時有點內疚,說欣賞是欣賞,但去那邊看那麼多次都沒買過任何東西,這種有品味、不隨波逐流、不搞大批發的店,就是因為我這種光看不買的人而倒掉的嗎?我不敢過份探究,因為它又是一個叫我有心無力的真相。 每次經過一些很棒的店,都會興起開店的念頭。然後幻想,如果有一家店,我會用來做什麼呢?放什麼音樂?漆什麼顏色的牆壁?放怎樣的桌子椅子? 可以像我家附近的一家阿嬤開的毛線店那樣吧,小小窄窄的,一面牆上放滿了各種毛線和綉線,種類花款不用很齊全,但不可以放得很亂,但顏色和材質都很夠舒服、夠美。可以放一些我的剌繡吧(雖然沒有很美)。如果可以放上一台織布機就太棒了。店中央可以有一張大桌子,平常我就在這裡寫劇本、或織東西吧,店還可以搜集大家不要的舊衣或碎布,我可以把它們改造成毯子、帽子、或新衣、或袋子,送給社區裡有需要的人,例如老人家或遊民吧。還可以組織成社區活動,讓其他有興趣的人一起來織縫東西,有空辦一些讀書、讀劇會。想想覺得好好哦,不過應該不太可能實現吧。 開店另一個對我最大的誘惑是,這樣就不用擔心我的書以後要放在哪裡了。在台灣八年後書已堆叠成這樣,我是絕對不捨得把它們賣出去的。很羨慕那些捨得賣出去的人,那麼以後書越來越多,要放在哪兒呢。 啊,說到舊書,兩個禮拜前在茉莉買了九本(OMG)舊書,戲劇領域的書櫃裡突然多出一批不像會出現在那的書,我相信是同一個人放出來的,如果那些書本來屬於同一個人,現在要分拆開來就太可惜,於是我就一口氣把好幾本帶回家了。昨天翻開其中一本,看到前主人在書頁裡簽了名,居然還是我知道的人。我邊讀著這本95塊買回來的書,也一樣仔細地讀他在書裡用原子筆寫的筆記,好像在窺探別人如何了解知識(還能發現他從第二章開始就沒再這樣寫筆記了,這應該是當時上課的課本吧,哈哈),覺得物超所值、又太赤裸了。為什麼我讀書都沒有別人這麼認真的呢? 最近再一次下定決心,要努力點學習、工作和生活了。所以也多寫東西訓練自己的鍵盤和腦袋,開首的照片完全跟那家要關掉的店無關,是我家附近的中興街要開新店了,它原本是什麼店呢?我忘記了。一家店在商業市場敗陣了,很快又新的店要替補而上,像個天真瀾漫的愚者。而像我這種純粹過路的好事之徒,只能用一張照片,有心無力地抵擋遺忘,但在慌忙更迭的時日和風景之中,最終,也只能走走馬、看看花。 這應該是我和他的第四次遇見吧,在我們不再說話以後。運氣也真好,每次都在很不適合的狀態裡,都很尷尬地偶遇。
但這次又不一樣了。 我還是為著該不該打招呼而尷尬,甚至猶豫各自身旁的人會否介意這個遇上?但這次,在人群中看到他,卻異常地陌生,比任何一次都陌生。他不再是我偶然想起的,腦海中的那個模樣了。曾經在一個捷運站,在蜂湧而至的人群中,我可以不用花費一分一毫的力氣,一眼就認出他,我曾看著他,暗自仰慕他在人群裡發亮。今天這人卻尋常得讓我困惑、讓人難以置信。容貌、體型都是一樣的,但他不再是他了。分不出是我變了、還是他變了、或許是我們都變了,總之我再也認不出這個他。 從很早很早開始,軌跡改變,事情就一去不復返了。即使能重新遇上,再講上話,(很慶幸)我也不會再有當初的感覺。不過幾天前,我終於發現,那個不會再有的感覺,原來不只不會再回來,甚至,在不知不覺之間,我已經完完全全地失去它了。與此同時,我也與那段時間的他、我自己、那段光陰、那些喜怒哀樂,徹徹底底地失聯了,再也回不來。我內心知道,我不會想回頭去找當時那個他,但同時,又忍不住偷偷悼念,那段時間、那個自己。 已經枯萎了,那個我的枯萎。 差不多,是時候再別臉書了。該看的都看完了,不敢看的還是不敢看。那天下午我朋友敲我,說他媽哭著打給他,損失慘重就算了,還走了幾個街坊,整個沙欄仔都在哭。
差不多十年前,他媽媽也哭著打給他,沒多久他爸就到處跑,要借錢度過難關,這幾天他爸又要去借錢了。新傷舊患加總起來,很多債早已算不清楚。我其實很怕別人哭,我不懂處理,在真實的悲傷面前,只知道手足無措。我知道還有很多美善的人與事物,但也不至天真得不知道有些東西失去了就不會再回來。別人痛得如此真實,連想像都需要勇氣,我為自己沒有那樣的勇氣內疚,也恨明明很多人和事都是好的,但為什麼事態最後變成這樣。 很多的恨,無能為力的愛。我曾以為,我所深愛的一切如有能力讓我很深地痛,那必然是我自己容許的。我以為換句話說,我可以選擇什麼時候要痛、什麼時候不。 只是那天坐在劇場裡,為了一個遠在天邊的地方泣不成聲,那不是我的選擇。哪條街道、哪棵樹木、哪間店舖曾經和我朝夕相對,哪種童年在哪種時日撒下過什麼種子,如果不是什麼什麼我決長不成今天的模樣,我與愛過的人挽手散步閒逛哪裡,活到現在回頭細數歷史和歲月留下的種種,何時連愛護都恐怕沒有明天了,是太快還是太慢? 悲傷來襲,時間仍不斷地走。很多年前也有一個八月二十三日,也有很多人在雨中痛哭,有時我也恨自己無能為力,卻無能為力地記得太清楚。 |